《游心太玄》1.夜雨孤廟



1.


雨沒有停歇的跡象。


斗大的雨點打落在瓦上,鳴鼓似的聲響迴盪在空曠的廳堂。頂樑破損的地方開始滲著水,匯成蜿蜒的河流淌進沒有聲息的黑暗裏。

山麓裡沒有炊煙,沒有結廬的人家,唯有一處荒廢廟宇。年久未修的斷垣殘壁橫七八豎在落了色的斑駁朱漆,於夜色裡更顯幾分詭譎。

一個少年擰著濕濡的袖袍,闊步越過了漆黑的枕木門檻。

他天青色的袖袍滴凝著水露,像山巒中始終雲繞的煙雨,而他那張仍帶著少年之氣的俊朗面龐上,綴著一對冰藍色的銳利眼眸。

再往前幾里路就要出了這個山口,不遠處的山腳便有個村落。可這暴雨偏偏半路來得洶湧,暮色越發沉重,一片晦暗中只見月色朦朧勾勒出眼前一座尚足夠遮風避雨的古廟,疲憊的少年無從選擇,只想尋個地方暫居一宿。


甫一進入廳堂,少年瞧見了明晃晃的火光。理應無人祭拜的神台上,正燃著燭火與香。

少年抬眼向望,一尊銅鑄的神像高聳於前,五官隱匿在黑暗之中,晦暗而不清面容。以廟宇神像的規模判斷,此廟應也曾是香火鼎盛,然此刻只餘剝落的金身,孤寂地矗立在斷垣殘壁中。

放翁五十猶豪縱,錦城一覺繁華夢。歲月的劫數哪怕神明也逃不過,更別提曾經流連於此的信眾們所留下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盼望與燈火。

神台上的灰塵被人擦拭過了,陳年的舊木雖已腐朽,卻也油然使人升起一股肅然之情。少年本無信仰,仍是朝那陌生神像輕一頷首,聊表今宿叨擾的歉意。

那半截的殘香在幽微的火光中撲朔,如漆黑的夜裡明滅的星子。在這半炷香猶未燒完的時間裡,點香的人應當仍未離去。

廟裡有人。少年環顧著四周,並未感受任何氣海的波動。

俗話有云:寧可野宿荒墳,不可夜居古廟。夜宿此廟之人,必定也有一番身手。而他敏銳的感官亦同時察覺身後動靜,那是一陣輕盈如羽、幾不可聞的步伐聲。

「今夜怕是要叨擾閣下了。」

少年轉身面對來人,語間帶著笑意。暗地裡他屏息凝神,未曾放下警惕。

那人聞之腳步一頓,亦開口應和了他的招呼。是男人的聲音,十分好聽的那種。沉穩而內斂,聽著大抵有些年歲,卻聽不出情緒。

「這位少俠,幸會了。」

男人步伐輕悄,幾乎沒有聲息。論輕功怕是連那些個道上名士也要自嘆不及,氣海更是隱藏得滴水不漏,就連雙方打著照面也嗅不出絲毫端倪。少年不禁暗忖:果真破廟雨夜遇高人。

「雨勢磅礡,還請閣下容晚輩叨擾。」

「少俠莫要顧慮。」

那人向前踏出一步,脫開了陰影。神台上微弱的燭光映著牆垣,逐漸勾勒出男人的面目。

一抹雪色映入眼簾,少年不由得想起屏畫上那些仙鶴展羽的畫面。

男人頂著一面寬大的笠帽,帽沿垂墜的雪色輕紗朦朧地隱去他面上輪廓。從白紗下探出兩道皓皓的鬢髮,如兩匹緞子柔順地披散胸前,漾著絲綢般的光澤。他身上是一襲強烈的黑與白,氣勢分明卻並不顯得蠻橫,髻上那支青玉墜子更是有著畫龍點睛的效果,使他整個人顯得高雅而莊重。

少年見過許多好看的人,卻沒有一個如這般吸引著他的目光。他想起那被人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神台,想起神台上點燃的香火。

這間破廟荒廢了百餘年,早已沒有人記得神明的模樣。數百年來無論是行經過路的旅人,或是落魄於此的乞騙之徒,誰不是接受了遮風避雨的恩澤,卻將其理所當然視同草木。

然而仍有那麼一個人,在這樣淒風苦雨的夜裡,秉著敬意為逝去的神明點著了久違的香火。

少年心想,他或許可以信賴這個人。

「……閣下若是不嫌棄,雨停前我們尚能聊上幾句。」

他的神色柔和了幾分,不像以往那樣鋒芒銳利。

男人聞言,漾開了笑意。那是足以融化冰霜的溫煦神情,笑裡帶著一股道不清的情緒,像是某種緬懷,又像是一種釋然。

「在我們促膝長談之前,這位少俠小友。」他微微欠身,寬大的笠沿幾乎就要碰著少年的髮頂,「你有傷在身,我們得先包紮它才行。」



2.


男人包紮傷口的動作十分熟練。

那人伏下眼簾時,低垂的睫羽在昏昧的燈火下如一對蟄伏的翅膀。他修長的手指游移在少年的臂膀,將一切處理得細心而穩妥。

「……感謝。」

少年有些窘迫地收回他被妥善包紮的手臂。

不過一些刀傷而已,就是口子有些深還浸濕了雨,男人給他敷了些藥草,傷口便沒有早些時候那樣生疼了。他認為自己一路將傷勢隱藏得不露形跡,未料男人的觀察力卻更勝一籌。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男人正用著陋屋簷上淌進的雨水簡單地洗去雙手的髒汙。那是一雙指節分明的好看的手,膚色白若皓雪,卻滿布著傷痕。

男人俯下身來給自己包紮的時候,少年沒有漏看那身寬大衣襟下,纏繞的繃帶與傷疤。

他不禁細細端詳這般溫婉若水卻又莫測高深的男子。究竟經歷過什麼樣的事情,以致他如今滿身的傷痕累累,卻一副雲淡風輕的面容呢。

「閣下很懂藥草,想必是四處途經山川的旅人。」

「吾過去踏遍了九界,旅途多少會遇到些風波。」男人微笑著,卻下意識拽著繃帶之上的袖袍,「那麼這位少俠小友,又是為何隻身一人手無寸鐵地上這荒山?」

「……」

這回換作少年默不作聲。破廟外頭,雨勢一如既往地喧騰。

「看來這場雨仍要下很久,我們都別太拘束吧。」

「讓前輩見笑了。」

少年褪下被雨濡濕的外袍,簡單打理下地面,找了處靜光明几淨的角落便席地而坐。他取出懷裡兜著的包袱,幾文錢,一包早已冷掉的糯米糍粑。他原先還有把劍,只是劍也不在身邊了。

這山延綿數十里,山道崎嶇陡斜,別說馬匹派不上用場,就是一個腳程再快的人,要翻越也需三五日路程。男人此下的疲憊肯定不亞於自己。

不知怎得一個念頭,少年鬼使神差地開了口,手上動作竟比他的邀請還要勤快些,將那包糯米糍粑對分成了兩份。

「閣下若是不介意晚輩唐突,這份糍粑我們一人一半吧。」

少年藉著微光看見輕紗下男人雪白的羽睫輕顫動著,儘管面上不說,他認為男人內心定是欣喜的。或許他們都同樣,為著在這個世中陌生的彼此身上瞧見那點微不足道的溫柔之處而感到一絲慰藉吧。

那是他們相談甚歡的開始,始於一個滂沱的雨夜,與一包糯米糍粑。



3.


男人給他講了些有關道域的神話。

那是距今兩百年前的故事了。烏江畔,鴛鴦散,一代霸王窮途自刎,虞姬冤魂未了心神。引頸期盼來世緣分,佳人男裝把王座坐穩。亡靈最終成了血神,以所愛之人相貌欲奪天下蒼生。這個耳熟能詳的故事少年曾聽過,在家鄉的野台戲棚子上。

他沒有聽過的,是另一個無常元帥的故事。一人獨唱戲檯子上,正邪兩道齊心一堂,是非善惡為人說道,徒留虛實真假餘後世人間。而這些故事於少年而言都像是很遙遠的事情。畢竟,人們口中那個道域早已經不復存在。

「那麼,閣下這是給哪位神佛上的香呢?」

「神佛什麼的,終究只是一份執念。」男人仰起頭,專注地凝望著神像那隱沒於黑暗之中的面容,「哪怕最終只餘一人記得,那也會是他曾經存在過的證明。」

「無論是哪位神明,我想他應當覺得十分欣慰。若非閣下如此,恐怕沒人再記得那些過去的神明,祂們便要就此埋沒在歷史的長河。」

「不會的。」

男人的嗓音輕如煙雨,語氣卻斬釘截鐵:「那些名諱或許會在漫長的歲月裏為世人所淡忘,但他們所做出的每一份犧牲與貢獻卻會傳承下去,存在每個人心中。」

少年聞言輕一莞爾,「聽起來,閣下是位有信仰的人。」

男人沉吟半晌,似是在認真琢磨他的話語。隨後他抬眼凝望少年,火光映出他面紗下深邃如淵的眼眸。少年這才看清,那是一雙漂亮的紫色眼睛,似花開的木槿。

「……在吾心底,有一人始終是我永遠的神明。」

男人的眼神如此真切,少年知道他並沒有說謊。



4.


「今夜與小友相談甚歡,吾很是欣喜。」

男人起身,拍了拍衣上塵土。

面對少年不解的眼神,男人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噤聲。黑夜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少年突然感到了浪潮般洶湧襲來的恐懼。他顫抖的手下意識想去抓握腰間的劍柄,卻想起它早已不在那裏。

「外頭那群人,正在找你對嗎?」

男人的聲音很輕,彷若不帶一絲情緒。

「……我丟了我的劍。」少年只說了這句。

他沒說的是,他們在山路上遭人埋伏。覬覦他家族的人不勝枚舉,縱使他僅只是一名少年,他也是親族唯一的獨子,他在逃亡的路上與家僕走散,負了傷,弄丟了他的劍。

他其實對夜裏的一切感到恐懼。

「沒事的,吾會替你尋回。」

男人對他微笑著,彎成新月的一雙眼睛盛滿了溫柔,似是某種無聲的訣別。

而後男子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破廟外邊走去。

「等、等等——!」

少年提起腳步欲跟上男人的步伐,這才驚覺自己的雙足早已遭人禁錮。他錯愕地低頭望去,卻見周身一個散發著天青色光芒的法陣正將自己溫柔地包覆著。

男人沒有理會他的叫喊,雪白的身影消失在了沒有邊際的夜色裏。


不知幾個時辰過去。待少年自悠暗裡轉醒,周身的法陣竟是再也不著痕跡,他的雙足獲得了自由,轉瞬便如夢中驚醒。

他踉踉蹌蹌地奔出屋外,看見那原本漆黑的夜空,正輕柔地蒙上一層銀白月光。

雨已經停了。

荒廢的破廟外,屍橫遍野。那些一路追趕著他的不速之客倒了一地的院落,像是面破碎的玻璃,全都沒了氣息。

『吾會替你尋回。』

他耳畔響起那人的話語,左顧右盼卻遍尋不著男人的身影。他想起破廟裏應當還有什麼線索,應當有一點點那人與他相處的蛛絲馬跡,他回到破廟的廳堂,踏進本不屬於他的晦暗影子裡。驀地他看見一縷青絲般的月色如翎羽輕落在神台之上,而他的那柄劍正完好無缺地置於台上,滴血未沾,澄澈如昨。

待燈盞亮起,外頭尋他的家僕來了,那人卻沒了蹤影。

「逍遙遊少主……您沒事真是太好了……」

他的家僕們一下子圍了上來,涕淚縱橫地說著寬慰的語句。少年僅是默不作聲地捧著他的配劍,這才瞅見就連神台上的香火也都已熄滅。

廳堂裡高聳的神像仍舊孤獨地矗立著,任憑歲月荏苒,在光無法照進的影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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